天光将亮未亮时,苏郁又醒了一次。这次不是因为疼,是砚川的呼吸太沉,喷在他的发顶,像带着温度的羽毛,轻轻扫得人发痒。他动了动,想换个姿势,后背的伤口却牵扯着发紧,刚皱起眉,砚川的手就已经覆了上来。
“又不舒服?”砚川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,指尖却很清醒,隔着纱布在伤口周围轻轻打圈,“沈阿姨说这药膏要多揉才见效,我再给你揉揉。”
苏郁没说话,只是往他怀里钻得更深了些。砚川的手掌宽大,带着常年握枪和工具磨出的薄茧,落在皮肤上却意外地温柔,像小时候在机械厂的锅炉房旁,他被烫到手指,砚川用嘴给他吹气时的温度。
“还记得锅炉房后面的野蔷薇吗?”苏郁突然开口,声音闷闷的,“十岁那年你为了给我摘花,被刺扎得满手是血,还嘴硬说‘这点小伤算什么’。”
砚川的动作顿了顿,低笑出声,胸腔的震动让苏郁的耳膜嗡嗡发响:“你拿着那朵破花哭了半天,说‘以后再也不跟我抢玻璃罐了’,结果第二天就把我攒了半年的弹珠全赢走了。”
月光不知何时转了方向,从西边的窗棂斜斜照进来,刚好落在苏郁的手背上。那里有道浅浅的疤痕,是第八章写的,十四岁那年两人在修表铺拆旧闹钟,被弹簧弹到的。当时血珠滚下来,砚川吓得直接把他的手含进嘴里,被苏正国笑着说“多大了还没断奶”。
“那时候总觉得,有你在就什么都不怕。”苏郁的指尖划过砚川手背上对应的位置——那里也有一道几乎一样的疤,是同一天被同个弹簧弹的,“后来你搬家,我抱着那只闹钟哭了三天,觉得天塌了似的。”
砚川的吻突然落在他的发旋上,带着点潮湿的水汽:“我没告诉你,搬家那天我在楼下站了两个小时,就想等你探出头来看一眼。”他的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,“我妈把我拽上车时,我兜里还揣着给你买的桂花糕,到家时全揉成泥了。”
苏郁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,毫无预兆地砸在砚川的衬衫上,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。他不是爱哭的人,在防空洞被按在铁架上时没哭,在水道暗舱发着高烧时没哭,可此刻被这句迟了十年的话砸中,鼻子一酸,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。
“你怎么这么傻...”他哽咽着,拳头轻轻捶在砚川的胸口,“你怎么不喊我...”
“怕你舍不得。”砚川把他的头按在自己颈窝,任由眼泪浸湿衬衫,“那时候总觉得,等我找到证据,等我把赵天雄那群人送进去,就能光明正大地回来找你。”他的指尖抚过苏郁后背的绷带,“没想到让你受了这么多苦。”
“不苦。”苏郁摇摇头,眼泪却流得更凶,“知道你还在,知道你没忘了我,就不苦。”他想起防空洞那次,砚川用枪抵住高建明太阳穴时的眼神,冷得像冰,可转头看他时,眼里的慌乱却藏不住——原来从那时候起,彼此的在意就从来没变过。
月光渐渐淡了,东方泛起一层薄薄的鱼肚白,把房间染成温柔的青灰色。砚川起身想去倒杯温水,刚挪开腿,就被苏郁死死拽住衣角:“别走。”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,像只受惊的小兽,“再陪我一会儿。”
他重新躺下,把人圈得更紧了些。苏郁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,大概是哭累了,眼皮重得像粘了胶水,却还攥着砚川的手指不放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他指腹的薄茧——那是常年握枪、修表、撬锁磨出来的,每一道纹路里,都藏着这些年的不易。
“你后颈的红痣,”苏郁的声音含糊不清,像在说梦话,“我小时候总觉得像颗红豆,想咬一口尝尝是不是甜的。”
砚川低笑起来,侧过头,把后颈凑到他嘴边:“现在可以尝。”
苏郁没真咬,只是用鼻尖轻轻蹭了蹭,那里的皮肤温热,带着点汗味,却让他觉得安心。他想起苏正国日记里的话:“双胞胎是上天给的礼物,要彼此珍惜,彼此守护。”以前不懂,现在贴着砚川的心跳,突然就懂了——原来这世上真有另一个人,和自己血脉相连,疼他所疼,念他所念。
天光越来越亮,桂花香被晨雾冲淡了些,楼下传来沈念扫地的声音,扫帚划过青石板路,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,像首温柔的晨曲。苏郁打了个哈欠,往砚川怀里缩了缩,觉得眼皮越来越沉。
“睡吧,”砚川的声音像裹了层棉花,软得让人犯困,“等你醒了,沈阿姨的桂花糕该出炉了。”
苏郁点点头,最后往他怀里靠了靠,确保后背的伤口不会被压到。他的手搭在砚川的腰上,那里的皮肤带着点凉意,却被体温慢慢焐热。窗外的晨光漫过床沿,把两人交缠的影子投在墙上,像一幅被岁月晕染开的画,温柔得不像话。
砚川看着怀里熟睡的人,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,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。他想起十四岁那年送他的那支钢笔,笔帽上刻着歪歪扭扭的“郁”,当时觉得丑,现在却觉得是世上最好看的字。那支笔现在就别在苏郁的口袋里,像个沉默的见证者,陪着他们走过黑暗,走到此刻的晨光里。
他轻轻叹了口气,吻落在苏郁的眼角,把那滴未干的泪吻掉。然后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,抱着怀里的人,也慢慢闭上了眼。
窗外的晨雾渐渐散去,阳光穿透云层,给书店的瓦檐镀上了一层金边。阁楼里很安静,只有两人均匀的呼吸声,和窗外的鸟鸣、扫地声融在一起,像一首关于重逢与相守的歌,慢慢流淌在这个崭新的清晨里。
床头柜上的桂花粥已经彻底凉了,但没人在乎。因为比粥更暖的,是此刻相拥的温度;比桂花更甜的,是那句藏了十年的“我还在”。